當人將傷痛化為祝福,生命便能夠成為奇蹟。
















 

  躂躂躂﹑躂躂躂……

 

  我脫下護目鏡,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凝視對面的靶子,上面沒留下很多彈孔。我泄氣地坐在地上,把新型的自動步槍丟在旁邊。

 

  「第一次來說還可以啦!」

 

  厚實的聲音帶著粗獷的味道,賽布笑瞇瞇的走過來。這個健碩的男人有著黝黑的皮膚,自小在非洲長大,聽說跟基薩卡是同鄉;至於後者,不知道之前是基於甚麼原因移居奧布,跟父親是好朋友,現在則算是我的監護人。

 

  C.E.70年2月14日,是這個監護人身份的開始。

 

  那天,跟我相依為命的父親死了,在一個農業殖民衛星尤利奧斯七號上。這個日子,人們叫它「血腥情人節」,一個核彈,奪去了廿三萬人的性命。

 

  一個月後,無法忍受獨居在家的我便退學,隨著基薩卡,從奧布移居到非洲的塔修,希望能夠在別的地方有個新開始。在這裡,生活比在都市要艱難得多,資源本來不算充足,加上戰爭爆發,這片黃土成為了兵家必爭之地,而受害最慘的,卻是平民百姓。因此,他們便成立了「黎明沙漠」這個反抗組織,以小小的力量去保護自己的家園。

 

  雖然基薩卡一再反對,但身為異鄉人的我還是成為了他們的一分子。

 

  不想再有人嚐到失去家人的痛苦,這是我參加的原因。為了它,我開始學習去殺人──第一次的時候我害怕得睡不著覺,第二次﹑第三次……現在,我已經成了一個有膽識有謀略去設下能夠殺死好幾十人的陷阱的「勝利女神」──賽布和其他人是這樣叫我的,但在旁角落的基薩卡,卻從來沒因此而笑過。

 

  「昨晚不是來了架新型機動戰士嗎?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把槍放回架上,拿起旁邊的水瓶灌起來。這種又熱又乾的天氣,每一陣風都會奪去身體的水份,對於不習慣這種天氣的人來說,很容易便會中暑,嚴重的還會休克,甚至死亡。

 

  「聽說是從海利奧波利斯逃出來的,說不定會惹起甚麼風波。」賽布的笑容淡了一些。是的,這意味著我們隨時也得應戰,也就是,隨時會有伙伴死去。死亡在這裡,本來就是家常便飯。

 

  對,人在這世代裡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習慣它──即使沒有人願意這樣做。



  「也對,那麼再等一小時,還沒動靜的話,我們便去看看好了。」



@@@

 

  從那灰色的機殼來看,實在無從知道它是屬於哪一方的。但比起札古﹑津或攻擊刃,它看來都有更強大的戰鬥力,只是,它看來損傷很重,說不定真是從太空掉下來的──至少我們之前都沒在雷達上看到它的縱影。從昨晚觀察到早晨它都沒行動,也沒其他軍隊來進行救援或回收,就那麼由它孤伶伶的在沙海中慢慢讓沙粒淹沒。

 


  於是,與其由它變成廢鐵,倒不如回收,也許將來有點用處也不定。我們一行四人先開了四驅車去視察環境。太陽愈升愈高,氣溫也愈來愈熱,眼前的景象漸漸被地上的熱氣扭曲,唯有那機體依舊清晰。

 

  ──也許裡面的人已經死了。我忽然這樣想。

 

  這樣的可能性非常高,從太空掉下來,又在太陽底下不斷加溫的駕駛艙裡給烤著,怎麼看都是死定的。

 

  「卡嘉莉,妳猜裡面的人怎麼了?」坐在旁邊的阿夫門德突然這樣問道。

 

  「……不知道。」我邊帶上護目鏡邊回答。

 

  「大概死了吧?」他滿不在乎的接道,雙手放在頭後作墊,彷彿正在討論天氣般。不知怎的,這副樣子讓我升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惱怒。

 

  ──為甚麼可以對死亡如此不在乎呢?

 

  才有了這個念頭,我便記起,十秒之前自己也是跟他一樣,這突然讓我有重罪惡感。後座的大人沒有作聲,只是像兩尊沉思者雕像般呆坐。

 

  機體已經從一個小黑點變成一堵牆般的高度。這機體的外觀像個古代騎士,雖然已經戰敗倒地,但仍有鼓凜冽的氣勢。我們下了車。賽布以防萬一,還是給我們一人一支手槍,以及一柄小刀。基薩卡跟我爬上去,金屬的外穀即使隔著衣服和手套都燙得讓人難受,我們好容易才爬到駕駛艙,舉槍準備,然後按下安全鈕把門打開──

 

  那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景象。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黑髮少年就那麼瑟縮在駕駛座上,黑髮之下的臉仍殘留兩分稚氣,就像個文靜的書生,穿的只是平民裝束,完全沒有半點保護裝備,最重要是──

 

  他在呼吸!



  「賽布!快來幫忙!他還沒死!」像是有甚麼驅使著,我急忙大喊道。基薩卡還沒來得及叫住我,我便已經跳進駕駛艙。這裡的儀器差不多都壞了,幸好維生裝置還運作著。我解下機師的安全帶。基薩卡也進來了。我們兩個人便合力把昏迷的少年抬高,再由賽布和阿夫門德把他拉上去。



  「先送他回指揮基地,叫那邊抓個醫生來!」我跳進四驅車的駕駛座,引擎嗚嗚的叫著。基薩卡把少年揹進後座,「他的額很燙。」



  「中暑了嗎?」



  「也許是。」



  該死的,我應該早點來才對……!



  腦海忽然浮起尤利奧斯七爆炸的場面,那鮮艷的火花就在眼前活活地燃燒著無數的生命,伴隨人們最淒厲的哀號。



  「卡嘉莉!」



  基薩卡喝了一聲,我從冰冷的宇宙幻想中回到現實。倒後鏡上反映著阿夫門德那張帶著陽光氣息的臉,上面是個擔憂的表情。



  「我沒事!這就走囉!」



  我給他們比了個OK的手勢。留下的兩人跟我們揮了揮手,轉眼間便消失在四驅車的沙塵裡。



@@@



  「他注射了退燒藥,身體也沒有其他大傷,應該會好起來的。」長了大鬍子,戴著眼鏡的醫生放下聽診器,說:「如果真的是跟你們所說他是從太空掉下來的話,那實在是個奇蹟。」



  感覺到對方話中有話,我沉默地看著他。



  醫生托了托眼鏡,冷嘲熱諷似的說:「他應該是個調整者吧?真想不到你們竟然會救了個敵人回來。」



  「是自然人還是調整者都沒關係,對我們來說,地球軍和扎夫特都是一樣來搶掠的,不是嗎?」基薩卡用陳述事實的語氣回答。的確,除了作為一個優良的戰略地點,在這一帶的礦石資源也為雙方勢力虎視眈眈。



  「既然這孩子不是軍人,救他也沒違反『黎明沙漠』的原則。」基薩卡灰色長髮下的目光愈發銳利,「倒是阿勒你,怎麼最近說話的口吻似乎歪到藍波斯菊那邊了?」



  只見對方退了兩步,一臉惱羞成怒的大喊:「你這是甚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忍不住插嘴道。這傢伙真教人不耐煩。



  「妳這小妮子給我閉嘴!」



  「有叛徒嫌疑的人不是……」我拿出腰間的槍,瞄準那醜陋男人的眼睛,解開安全栓,「……更該注意一下言詞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跟手上黑色手槍反射的光芒一樣冰冷。



  對,跟平常一樣,只要扣一下板機的話……



  「卡嘉莉!」基薩卡按下我的手臂,命令道:「放下妳的槍!」



  我愕了愕,便乖乖的照做了。只見基薩卡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彷彿我變了個人似的。這使他感到既驚訝又憤怒。



  ……我到底做甚麼了?



  隨便拿起槍指著對方,好像渴望著血的刺腥味道,對殺人毫不在乎……



  「阿勒,你回去吧。」基薩卡陰沉地警告:「可別忘了,你到哪裡都會有人看著你的。」



  那個叫阿勒的人好像小聲吐了句髒話,便撥開遮著治療間的帆簾,一頭衝進連接著基地一個個山洞的隧道裡。等他的腳步聲清失在人們的喧鬧中,基薩卡這才把注意力放回我身上。我看得到,他的眉頭間鎖著重重思緒。這副隱藏著悲哀的表情讓我感到一陣慌亂。我知道他想說甚麼,但卻不想面對,他口將會描述的自己。



  「我想靜一下。」結果在他出聲之前,我開口這樣說。



  我低下頭來,把目光放在帆布床上打著點滴的少年身上,隨便拿了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基薩卡沒再說話,過了一會,我聽到他撥開帆簾的聲音,以及那沉重的腳步聲,緩緩離去。



  小小的空間裡,只餘下少年和我。



  就這樣,我把頭埋在床單上,不能自控地顫抖著,哭了。



  ……好可怕……



  這個兇殘嗜血的我……我不是為了保護其他人才拿起槍的嗎?為甚麼會變得如此恐怖?



  可是,早不是已經有幾十人﹑甚至幾百人死在我手上了嗎?



  我……到底在幹甚麼……



  隨便拿起槍指著對方,好像渴望著血的刺腥味道,對殺人毫不在乎……



  「欸?」



  感覺到有甚麼放在我頭上,我猛然抬頭,發現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時醒了,那打了點滴的手就擱在我頭上。他看來很虛弱,可是那雙綠眸卻清澈無比。被他這樣一看,我立即坐起來拭去眼淚,「你醒來了?」



  那少年呆了呆,點頭。



  「眼淚……?」他吃力地舉起手,指著我的臉問。



  ……那也太直接了點吧!?



  「我沒事!」真是的,就不會裝一下的嗎?這傢伙……



  少年想要坐起來,卻又痛得差點倒回床上。我趕緊扶著他的肩,「小心一點嘛!」



  雖然不是大傷,但好歹頭和手腳都包了繃帶啊!這傢伙就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嗎?!



  等他終於給移到可以靠著牆邊坐的時候,我才發現一件可疑的事──



  這個人從一開始便只是盯著我的眼睛!而且給一個不認識的人搬來搬去也不作聲不反抗實在太……乖了吧?



  我彎下腰盯著他,「喂喂!你怎麼也說句話──咦?」



  暖暖的……好近……



  「眼淚。」



  那雙手正好覆蓋著我的臉,拇指則輕擦我的眼角;雖然輕柔,卻又不許我逃過他的視線。



  「你……你在幹甚麼啊!」



  我抓著他的手臂,費了好大的勁才能甩開他的手。為免再給他抓著,我慌忙退後兩步。



  怎麼搞的……調整者都是這樣奇怪的人嗎?!改基因也不是這樣改的吧!?



  真是的……想要嚇死人麼……



  我好容易才平伏呼吸,便拍拍自己的臉,希望自己能清醒一點,但那雙深邃的綠眸還是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然而,當我轉過頭的時候,竟發現那個肇事者還是一副跟他沒相干的樣子,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慢著……這個人該不會是腦袋給摔壞了吧?還是發燒太厲害頭殼壞掉了?



  然後,在我還沒找到一個合理的原因之前,他忽然東張西望起來。



  「這裡是地球,『黎明沙漠』……就是個反抗組織的基地。」我嘗試解釋道:「我們在沙漠一架機動戰士裡找到你,把你救出來。」



  ……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話的啊?不但繼續左掀右翻的還連表情也沒改變過,簡直就是把我完全無視了!



  「我說你啊!」我抓著他的肩大吼:「好歹也該報上名字來吧?」


 

  這舉動似乎把他嚇了一大跳,他突然摔開我的手臂,然後猛力把我推倒!

 

  砰噹!

 

  痛……果然是調整者,想要摔死人嗎?!

 

  治療間本來就不怎麼大,我一往後摔便撞倒了藥櫃,幾個玻璃瓶倒下來,在地上摔個粉碎,碎片跟五顏六色的藥劑混在一起,場面一片狼藉。好像嫌我不夠倒霉,有幾顆玻璃碎彈到我的左臂上,劃出幾條紅色血痕。

 

  當然,這麼一鬧,外頭的人都衝過來看個究竟。只見兩個男人花了好大的勁抓著少年,那傢伙則用雙手蓋著耳朵,拼命地在床上掙扎。

 

  「發生甚麼事?卡嘉莉!」

 

  連原本離開了的基薩卡也擠上來看個究竟。我有些抱歉地看著他,「我也不知道……」

 

  「妳先止血再說,可妮兒!」

 

  人群中有個額上掛著護目鏡,束馬尾的女孩走出來。「妳來帶卡嘉莉去其他治療間包紮傷口。」

 

  「嗯。」可妮兒把我扶起,關切地問:「沒事吧?卡嘉莉姐。」

 

  「我沒事,但……」

 

  我看著被按倒在床上的少年。本來就很虛弱的他似乎沒氣力再抵抗下去,他吃力地喘息著,那雙綠眸此刻竟帶著小動物被抓個正著的恐懼,他無助地看著我,似乎想要求救──

 

  「……對不起……」

 

  然而,他小聲吐出的,竟是因為看到我手上的血而表達的歉意。

 

@@@

 

  賽布他們想盡辦法,終於在市政局那裡弄來一輛大型貨車,把那從天而降的機體運回基地。時值傍晚,沙漠被夕陽染上一片橘紅色,美麗,卻又使人感到不安,彷彿那是血腥戰鬥的前兆。

 

  手臂的傷口已經沒再痛了,可妮兒是阿勒的女兒,包紮的手藝倒不賴的,自幼在沙漠這種刻苦環境長大的她也比一般孩子懂事,最重要是她沒遺傳到她父親的壞脾氣。阿夫門德和我都把她當成親妹妹般看待,她也很自然地常跟我們一起──只要我們有空的話。



  機體看來不好修理。像我們這種民間反抗組織,雖然不願承認,但對軍隊新型武器的了解還是很少,要打倒它本來就很困難,說修理便更難如登天。

 

  「真是雞肋。」如賽布所說,實在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阿夫門德試過跳進駕駛艙,他當然沒能力讓機動戰士動起來,可是卻在座椅下挖出個有趣的東西──一個粉紅色的球形機械人。我們把它又搖又挖的,它總算動了起來,一對紅眼閃了閃,拍了拍它的一雙小圓耳說:「哈囉!」

 

  「好可愛!」可妮兒把它捧在手心,它卻跳了起來,像是尋找甚麼的叫道:「哈囉,阿斯蘭!哈囉!」

 

  阿斯蘭?


 

  難道……這就是他的名字?

 

  「你好!阿斯蘭!」

 

  那個小球依舊活蹦亂跳的,雖然看上去很蠢(而我們亦因此成為其他人的焦點),但總不能放任它跳來跳去,便只得在基地內跟它玩捉迷藏。也不知道鬧了多久,我們才在基地外的營火前抓著它,沒讓它自投火海。

 

  「這傢伙跟它的主人一樣奇怪!」可妮兒這樣說道,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說起來,那個看來叫阿斯蘭的人從早上之後便因為給注射了鎮定劑而昏睡著,手腳亦以防萬一被綁起來。雖然看不慣阿勒的嘴臉,但實在不得不這樣做──總不能讓這號危險人物在基地內亂逛。

 

  ……危險人物……嗎?

 

  那雙綠眸忽然又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卡嘉莉?」阿夫門德叫道:「妳怎麼了?」

 

  「呃?我沒事!」我急忙搖頭否認──那件事怎麼也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喂!是你們啊。」賽布就在不遠處。現在天色已經漸漸入黑了,他那張寬厚的臉在營火晃動的光芒下看來就像古老故事中的慈祥老人般和藹可親,似乎也只有忙了一天工作後大享美食這件事能讓這抵抗組織領導人完全放鬆下來。



  「賽布叔!」可妮兒熱切地跟他打招呼。我們一起走過來,他身上傳來濃濃的酒味,但看來還是相當清醒。



  「我給你們預留了一個鍋,今晚有肉湯。」他比了比不遠處的角落,然後舉起那專用的白色大酒杯,痛快地灌了一大口威士忌。似乎是瞄到我手上的球,便問:「這是從哪來的?」



  我還沒開口,阿夫門德便回答:「在那機體的駕駛座下找到的,應該是那個人的東西。」



  小球又蠢蠢地發出「哈囉﹑哈囉」的叫聲,還拍拍它的耳朵。賽布彎下腰,瞇起眼睛神色凝重的看著它。我有些怯懦地把手縮了縮,沒想到賽布只是要我們把它還給少年。



  「也不像是甚麼武器,說不定這會讓他醒來時不那麼慌。」賽布瞥了一下我受傷的手臂:「雖然不知道他之前遇到甚麼事,但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吧?所以才神智不清的──」



  「才不是神智不清!阿斯蘭他……」我說罷才驚訝自己竟吐出這話來,其他幾個人同時向我投了疑惑的目光,在兩秒的緘默後,賽布第一個發言:「阿斯蘭?」



  「那個球是這樣叫的。」可妮兒回答,正好小球也興高采烈地叫著那名字。



  「我不是認為他沒問題啦,要注射鎮定劑甚麼的,總之……」腦海裡一片亂七八糟的,我回想今早跟阿斯蘭相處的片段,那的確不是正常人的行徑,但──



  他一定是想傳達自己內心所想的,想要關心其他人,只是笨拙不懂表達而已。那包含著各種情感的目光,要是單單用「神智不情」來抹殺,實在太殘忍了!



  「卡嘉莉?」



  「既然人是我首先發現的,那他便由我來負責好了!」



  ──我要保護他!



  「妳到底在說甚麼啊?」阿夫門德把眼睛瞪得幾乎都要掉下來,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模樣;其他兩人也不知所措地對望,就連我自己,也沒辦法完全理解自己當下的想法。



  最後,賽布呷了口酒,沉默了一會,說:「真拿妳沒辦法!」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見他嘴角彎起既像輕蔑又像鼓勵的笑容:「既然『女神』都這麼說,那我就看妳怎麼證明好了。」




  他又頓了頓,語重心長地笑道:「不,應該說,那才是妳會露出的眼神。」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賽布所說的到底是指甚麼。

 

@@@

 

  阿斯蘭睡著的時候,看來跟其他人實在沒啥分別,不,其實從外表來看,根本就不可能覺得他有任何問題,那張凡調整者皆長著的端正臉孔說不定還會迷倒那些抱著少女情詩的人。

 

  我坐在他身邊,看著這張孩子般的睡臉,好像甚麼對他的防範心理都使不上了,也或者是,我並不希望建設這種心理吧?纏住他雙手的布條,竟教我有些心痛起來。我摸摸那布條,然後,輕輕握著他的手掌,它們還是照舊的溫軟,我那雙已經殺了無數人的手,也許並沒有碰觸它們的資格吧?

 

  可是,開著那種殺傷力十足的武器,不可能沒殺過人吧?我突然浮出這樣期許,下一秒,我便立即感到重重的罪惡感。

 

  ──即使這個推論很理所當然,但為了讓自己得到安慰而把罪名強加在對方身上,實在太卑鄙了!

 

  我不自覺的把手縮回去,眼睛竟又開始發酸了,彷彿這個人把一直沉澱在內心深處的情感到引發出來。

 

  ……



  「很害怕……我吧?」



  我知道他已經醒來了。他沒作聲,甚至對於自己被綁起來這件事也毫無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石壁上橘紅色的火光,好像仍彌留在那個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彷彿我其實是跟空氣說話。



  但是,除了一點點心痛以外,我也不在乎了。既然是自己說要照顧他的,也就沒甚麼後悔不後悔可言。



  「這裡有點肉湯……你餓了嗎?」我捧起身邊的碗,「你要的話……」



  「都死了……」



  我愕了愕,不知道他在說甚麼。



  「甚麼……都保護不了……大家都在哭……」



  他說得很平靜,舉起左手,凝視著。



  「紅色的巨人……不可以傷害……要保護……」



  然後,他就哭了,無聲地哭,似乎不曾發現那從他眼角流下來的淚水。



  是因為火光讓他想起戰爭?想起那個被解體的殖民衛星?



  他沒再說話,也沒看過我一眼,倒是之後竟乖乖地吃了晚飯;清潔之類的,阿夫門德也說他很快便習慣了,沒抓狂甚麼的,只是總是看來神不守舍。大家這才確定,他某方面來說很正常,只是,不喜歡被人強制干涉,也不喜歡嘈雜聲,沒有這兩樣,他便會安靜又乖巧。



  「可是……其他事情我們也沒頭緒,機體又好,人也好,總不能這樣放任不管吧?」



  阿夫門德﹑可妮兒﹑阿斯蘭和我走到離基地遠一點的小山谷。我們拿了盞露營燈,穿了斗篷,這向來是我們三人在空閒晚上喜歡做的事,現在添了一個人也沒大分別,因為阿斯蘭只是一個人拿著小球沉思──看來這東西對他來說很重要,說不定是像平安符一樣的存在。



  我沒把阿斯蘭醒來後的話告訴他們,總覺得,那是他跟我之間的一種秘密,用淚水來作約定的。



  「機體我們再去研究一下吧!就算不能再開動,至少我們可以把有用的零件拆下來。人的話,再等幾天就會送到塔修的孤兒院吧?」阿夫門德倚著石壁,像是在自言自語的。他說得對,而且這樣阿斯蘭也不用再面對戰爭,雖然推算要回到他熟悉的人身邊不太可能,不過怎麼說生活也比留在這裡好。



  說起來,這傢伙身體好得真快,明明早上還得在床上躺,晚上看來已經沒事了。



  「啊!」



  突然響起的叫聲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往發出叫聲的人看──阿斯蘭往後摔在沙地上,嚇得連小球都丟了,再追他的視線──



  「哇!螢火蟲那!」



  第一個叫出來的是可妮兒。幽暗的角落裡有個小小的藍色光點──錯不了,是螢火蟲沒錯。我的心也稍為雀躍起來:螢火蟲!以前聽可妮兒說過螢火蟲的事,但我從沒在這裡見過,住在奧布的時候也因為是在城市裡,牠於我而言也僅是個浪漫的幻想。本來被嚇著的阿斯蘭也恢復過來,怔怔地看著發光的小蟲子漸漸飛近,先是在小球的頭上停下,然後又飛起來,落在阿斯蘭很自然似的伸出來的手指上。



  「螢火蟲……?」



  他注視著手指頭上的光點,忽明忽暗的,教人有種從心底裡發出,微微顫抖著,不可思議的感覺。突然間,世界只餘下這一幕在我眼裡,像某種吸引著人的魔法,把我帶到阿斯蘭的面前。他抬起頭來,在今天,第三次意識到我的存在。



  不,應該說,是第三次我確實知道他的眼中有了我的身影。



  他深呼吸了幾口氣,輕輕地把我的手拉到跟前,螢火蟲便從他的指頭飛進我的手心裡。



  「卡嘉莉……沒關係。」



  握著我的手不確定的鬆了鬆,猶豫似的徘徊著,然後又安心地握緊;螢火蟲從我的手心飛走了,他握在我手腕上的手便滑進我的手裡,沒半點懷疑的。



  那是可以撫平傷痛的溫度。



  「卡嘉莉姐。」



  我轉過頭,可妮兒遞給我手帕,點了點頭,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濕了。



  「抱歉……」



  接過手帕的一刻,我笑了。一瞬間的驚覺,原來生命是這樣美麗。



  「真受不了妳啦……放心啦,我不會告訴他人的。」



  「怎麼啊!我只是──」



  「女人就是女人,囉囉嗦嗦的!」阿夫門德喝令似的打斷了對話,轉身舉起手說:「真──無聊!回去了!」



  「你在耍甚麼酷啊你!」可妮兒追上前給他一記爆粟,然後便開始一場兄妹之間般正常不過的罵戰。



  真是……太好了。



  阿斯蘭跟我交換了一個眼神,竟然有種很熟悉的默契。



  「燈借我一下,我想跟阿斯蘭再逛一會!」我喊道。他們同一時間靜下來看著我,「你們現在便回去了吧?幫我跟賽布說一聲,叫他別擔心。」



  「……喔。」可妮兒點點頭。阿夫門德想要講甚麼的樣子,卻被她強行拉走了。「你不是說回去的嗎?快走啦!」



  我把視線轉回阿斯蘭的臉上,問:「嗯……要跟我走嗎?」



  他點點頭。



  我們沒甚麼目的地,只是沿著石壁而行。離開基地愈來愈遠了,但沙漠滿天繁星的銀白卻照亮了大地。我跟基薩卡他們學會看很多星座,但天空從來沒有比銀河要壯觀的景象,有時候我會找個地方,躺在沙上,看足一個夜晚,第二天清晨被基薩卡撿回來。



  「你在殖民衛星長大的吧?在宇宙看的天空到底是怎樣的?」



  我其實不怎麼期望回覆,沒想到坐在身邊的少年竟然回答:



  「會讓人覺得好孤單。」





  「……是這樣嗎……」

 

  他像是自言自語的,眼裡卻不是那種瘋子的空洞,而是回憶過去的悲悽,讓人感到一陣小小的刺痛。我忽然想起,既然調整者應該沒先天的缺陷,那麼,阿斯蘭要嗎就是個「失敗的製品」,不然便是有過可怕的經歷,或許,兩者皆是。

 

  「對不起,讓你想到不快樂的事了。」

 

  他又回復到「百問不應」的狀態,只是手疊在我的手上,換著別的人我大概立即甩開,但我知道這是他表達自己的方式,像孩子般只是以「人」來看待對方……又有一點點的不同。

 

  我們在沒有言語的世界裡,共同分享著同一樣的思念。

 

  父親的臉悄悄地在我的腦海浮起,他跟阿斯蘭「保護不了的人」一樣,已經……在這片天空中消失了。

 

  星宿從地平線升起,在我們身後落下,一如以往的寧靜。

 

@@@

 

  「修復工作?」

 

  我還不曾見過阿夫門德下巴掉下來的模樣。雖然我也認同這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他的反應也實在太誇張了。

 

  像這樣的發展,應該要覺得很正常才對。這樣強大的兵力,怎可以輕易放過?我同時也這樣提醒自己。

 

  「阿斯蘭說他可以做得到,雖然不一定可以恢復原樣,但只要提供材料的話,至少可以讓它動起來。」

 

  我比了比那灰色的巨人。阿斯蘭在裡面調整OS,之前也畫了機體的結構圖。那圖看來簡直可以跟我們在軍方偷來的情報媲美,但的確是他在機體旁邊看邊畫的,說是因為讀過機械工程的緣故。

 

  「調整者就是調整者,不是軍人都去到這地步,聯合怎麼多人力物力也不可能跟他們比較──」

 

  「閉嘴,阿夫門德!」

 

  阿夫門德瞠目結舌的看著我,我也給我自己嚇了一跳。想起跟阿勒說過的話,害怕自己的心情又浮起來──我不想變成那樣無情的人,即使那是戰場上必須的。

 

  這樣的任性,第一次在混亂之中變得如此清晰。

 

  「抱歉,我不是有心的。」

 

  「……沒關係。」阿夫門德揮揮手,也沒怎在意的,只是一臉覺得奇怪。

 

  阿夫門德說得沒錯,阿斯蘭他的確是對我們相當有利的存在。然而,我卻愈發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阿斯蘭給了我一張零件清單,但在這個民間基地要湊齊實在不易,像損毀的PS裝甲只好換成一般的工業用鋼板,相對地OS的能源分配也要重整,防御會大大降低,想到這點,我忽然起了個不明來由的瘋狂念頭。

 

  「阿斯蘭?」我爬上機體,往駕駛艙叫道。

 

  叫了三次,那傢伙才總算抬起頭來。我認真地問:「有興趣來研究一下嗎?」

 

@@@

 

  兩星期後,經過一番改造的機體──阿斯蘭叫他Aegis──進行它第一次的飛行。

 

  把部分原本作為PS裝甲和海妖魔獸(我沒親眼見過,阿斯蘭說是MA狀態的武器)用的能源分到推進器,加上可折式的雙翼,雖然攻擊力下降,卻因此讓它可以進行短程飛行。不過這全是阿斯蘭的功勞,像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沒他是不可能實現的。而他看來也很高興,雖然沒說原因,但可以看出,比起武器,他把機體當成純粹的巨人的想法應該更深。

 

  因此我沒告訴他,在地球的重力下機動力比起重型但無法發動的攻擊力更有戰略優勢──我在利用他。這是理所當然的做法,卻切切地在我心裡割了一刀。

 

  一但跟任何一方有了軍事衝突,Aegis必定會成為我們的武器,因此唯一能駕駛它的阿斯蘭也將會再一次,再一次的上戰場。軍事會議裡大家都這樣認為,奇薩卡是﹑開始時天真地想著把他送到沒有戰爭的地方的我也是。

 

  他不得不屬於戰場。

 

  我出神地看著鐵灰色的巨人,新加上的雙翼因為測試機能而展開,像一雙要懷抱甚麼的手。

 

  ──為了保護覺得很重要的人。

 

  並不是為了希望讓它變得更有殺傷力,而是為了保護其中的駕駛員,讓他可以平安歸來──原來我一直都沒搞清楚「戰略優勢」到底是指甚麼。

 

  我……是這樣想的嗎……?

 

  阿斯蘭在旁邊指示其他人為機體作最後檢查。比起一開始,他愈來愈容易相處了,雖然有時候不能完全溝通,但大家對他都很好,耐心地一字一句的分析他的話,連阿勒也沒再亂說話,只是看在我眼裡,忽然覺得很恐怖。

 

  ──他們是因為阿斯蘭可以為他們打仗才這樣友善的。

 

  「準備得差不多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ny198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


    留言列表 留言列表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