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ASE-05 願望

 

  在某間位於高尚住宅區的西洋別墅中,傳來一陣有如天籟的琴音。白晢如少女般的手指溫柔的滑過琴鍵,如林中深處的溪流。

 

  平靜,而帶著幾分哀傷。

 

  「尼可,你沒事吧?」

 

  羅米娜問道,語氣像是問天氣般的漫不經心。尼可早已習慣母親這種千金小姐的格調,他停下來回答:「沒有。」

 

  「啊?可是你今天的即興曲有點奇怪耶!總覺得有點格格不入。」羅米娜從陽台走進屋內,一臉疑惑,像個天真的女孩──身為藝術家的父親尤利曾經如此形容──偏偏對音樂有纖細而敏銳的觸覺。

 

  「是嗎?」尼可把紅色絨布蓋在琴鍵上,然後蓋上蓋子,笑說:「可能是精神不好吧?這幾天醫院很忙。」

 

  「是這樣啊……那你可別忙壞身體喔!」羅米娜說,見尼可穿上外套,便問:「今晚回來吃飯嗎?」

 

  「我想不了,今天會很忙。」尼可回答,拿起棕色的手提包,上前親了親她的臉頰,「再見,媽媽。」

 

  要不是從小就被教導,大概也沒有哪個兒子願意來這一套。尼可倒沒介意甚麼,反正對於無邪的小公主便要行應有的「禮儀」,只是家中的規則而已。

 

  童話世界的公主,便應該活在童話中。因此,尼可從不曾把現實帶來的傷痕在家中顯現,只是跟父親一樣,悄悄的把它藏在心裡。

 

 

 

  三樓,單人普通病房。

 

  一般情況之下是不會被安排這種病房的,而且費用亦很昂貴,可不是病人家屬付得起。為此,米莉深深感激那位綠髮的好友。

 

  「現在好像不是休息時間?」

 

  綠髮的好友就站在門口,尼可走上前,補充一句:「今天好像是巴基露露醫生當值吧?」

 

  隱藏的意思是──不怕被那位嚴厲的主管抓著?

 

  米莉微笑,道出意想不到的答案:「是她『吩咐』我上來的,說甚麼精神不好便別勉強,不然出了甚麼意外她負不起責任。」

 

  總是把自己的溫柔隱藏在嚴肅的面具下,米莉第一次慶幸,有個這樣的上司。

 

  「是這樣啊……」尼可會意的笑起來。

 

  說起來,讓他感到意外的除了巴基露露,還有眼前的少女。自意外發生以來,身為病人女友的米莉卻一滴眼淚也沒掉過,更沒申請假期休息,好像沒發生任何事般。

 

  『托爾可不是這樣沒用的啊!我對他很有信心!一定會沒事的!』

 

  『給托爾知道我哭的話,他一定會恥笑我的!』

 

  然而,她每天都跑上來看他──自從在山泥中被挖出以後便陷入昏迷狀態的托爾,看他會不會坐在病床上,笑等著她的來臨。

 

  「該回去了!」米莉拍拍大腿站起來,「下面應該很忙吧?聽說社會福利服務署今天有人來找詩河?」

 

  「是的,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尼可看看手錶,「我也該回去了,剛回醫院便溜上來,希望別給發現。」

 

  「『乖乖的尼可翹班了』,這樣?」米莉挖苦道,然後開心的笑起來。

 

  「要是你把這個放在網上日記的話我就死定了。」尼可失笑道。

 

  ……

 

  托爾,快點醒來吧──看著米莉的笑容,他在心裡祈禱。

 

  米莉,可不知道能撐到何時啊……

 

 

 

  「呃……早安,拉克絲小姐。」

 

  突如其來的見面,使他有點不知所措。

 

  「早安,基拉!」看到那張娃娃臉上的紅暈,拉克絲的心情也變得好起來,「還有,叫我拉克絲便可以了,加上『小姐』兩個字好像太客氣呢。」

 

  「哈囉!叫拉克絲!叫拉克絲!」粉紅色的小球邊跳邊說,使基拉忽然有種想拆了它的衝動──這東西就不能安靜一點嗎?

 

  見他像小孩般彆扭的樣子,拉克絲把小球抓回包包裡,「好啦,小粉,要乖乖靜下來喔。」

 

  包包中的小球果真靜下來。少女把袋扣好,說:「抱歉,它愛亂說話。」

 

  「嘛……呃……」

 

  感到被對方看穿心底的想法,基拉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人,怪不得可以當上社工了,觀察力真強。

 

  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的讚美,以及之後種種,他說不出是甚麼感覺,像是驚訝,卻又如此平靜。在她面前,他被完全看透,但為甚麼,卻完全沒感到不安的呢?不同於跟卡嘉莉一起時的親密,但同樣的貼近,是這樣不可思議的,明明,只是見了兩次面……

 

  不,第一次的時候,他便已經把自己的過去和盤托出,自己為甚麼會這樣……?

 

  「基拉?」她試探的叫道。

 

  「抱歉!只是剛剛想起一些事……」他回過神來,「還有,上次……謝謝。」

 

  拉克絲歪了歪頭,笑說:「我也很高興有人願意跟我分享心事哩!謝謝你相信我。」

 

  相信……?

 

  是的,只要看著那雙水藍色的眸子,便不自覺的放下心防,真的……不可思議……

 

  見對方目不轉眼的看著自己,拉克絲有些害羞地別過臉,說:「我想我要先走了,那個人應該在等了很久。」

 

  「病人家屬嗎?」

 

  「不,」她回答:「是這裡的員工。」

 

 

 

  「尼爾森,來這邊坐。」詩河跟正與卡嘉莉玩得興起的孩子說道,又怪責似瞪了友人一眼。卡嘉莉識趣地把孩子趕回母親身邊,她明白詩河的焦躁,沒說話,只是坐在詩河的另一邊,而對方,則意外地順勢靠在她的肩上,像個無助的孩子,依偎著母親。

 

  記得詩河第一次這樣做時,自己被她嚇得不知所措,因為在她眼中,詩河是她一生中唯一遇見,堅強得讓自己佩服的少女。後來,她便慢慢理解和習慣,原來對方也有軟弱的時候。

 

  忽然的敲門聲使詩河一驚,立即直直的坐起來,臉上又回復一貫的冷酷。

 

  首先進來的是拉克絲,基拉臉有難色地跟姊姊交換一個眼神,在門口猶豫半秒,問道:「我們在外面等?」

 

  「嗯。」心知規矩的卡嘉莉轉頭給詩河一個眼神,便離開了房間。

 

  看著門輕輕關掉,拉克絲把注意力放回眼前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卻已經成為母親多年的詩河身上。

 

  「妳好,我是拉克絲.克萊茵,是負責跟進妳個案的社工。」

 

  她微笑伸出手來,對方卻沒有要握的意思,只是冷淡地回了句:「有話直說。」

 

  拉克絲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見詩河一直板著臉的,她把文件拿出來時同時挖出小粉,把它遞到尼爾森面前。小粉「哈囉哈囉」的叫起來,跳進孩子的手心想逗他玩──

 

  然而,跟母親一樣,尼爾森對小粉半點興趣也沒,只是一手抓著它,再找出它的開關,把它關掉。

 

  接著,是十秒使人尷尬的靜默。

 

  對自己態度差勁的當事人拉克絲不是沒見過,但冷靜得像眼前這個人的還是第一次遇到──是因為身為護士的她,心裡已經很明白今次會面的內容嗎?

 

  她心裡嘆了口氣,雖然不希望氣氛如此嚴肅,但見對方態度沒有半點軟化的意思,也只好用比較公式化的口吻回應:「我明白了。根據我們社會服務署所得的資料,妳自廿一歲開始於輝夜醫院從事護士一職,經進修後成為急症室護士,工作共四年。兩年來妳都是輪值的護士,自從兩年前轉為急症室護士後,休班時更是廿四小時候命,對吧?」

 

  「對。」

 

  「妳自幼在孤兒院長大,沒有親戚可靠?」

 

  「沒錯。」

 

  「那麼,妳八歲的兒子,尼爾森.赫涅夫斯──」

 

  沒等拉克絲問下去,詩河繼續說:「尼爾森在我十七歲那年出生,我讀書時他便交給托兒所。到我工作之後,他便在家自己照顧自己,就這樣。還有,他父親是個黑幫,大概早就死了。」

 

  聽到詩河像聊天氣般滿不在乎的語氣,拉克絲隔了數秒,才試探的問:「我明白了。只是,這樣尼爾森會不會缺乏照顧呢?」

 

  「依照社署的規矩,沒錯是這樣。」

 

  完全沒被有公事對話以外的選擇,拉克絲勉強撐起的笑容也不禁黯淡下來。

 

 

 

  「卡嘉莉,我們這樣會不會很缺德?」基拉有些尷尬地問。他們兩個正貼在門邊,從百葉窗的縫隙窺看房裡的情況。

 

  對方瞪了他一眼,「怕被巴基露露抓住的就別黏著我。」

 

 

 

  「那麼,為了孩子的安全起見,妳認為如何社署──」

 

  「所謂的安全起見,是由於我沒有充足時間照顧尼爾森吧?」詩河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拉克絲想說的話她以前就在醫院聽了好幾十次,都是社工照稿子背誦的廢話。

 

  「可以這樣說,只是--」

 

  「那我辭職,就這樣。」確定了對方的意思,詩河毫不猶豫地說出心裡一早決定好的選擇:「我待會便會遞辭職信,這樣行了沒有?」

 

  拉克絲連忙說道:「我不是希望這個意思──」

 

  「不是嗎?可是不這樣做我便沒時間照顧孩子,要是像上次的意外再發生,尼爾森受傷的話,報紙上大概會寫『無能社署見死不救』?社署現在知道我的情況,加上這次的意外,向法庭申請保護令是最應該做的事吧?」

 

  在拉克絲來得及回應之前,基拉已經衝進去房間裡──

 

  「夠了!」

 

  「基拉!」卡嘉莉握著他的手,卻反被基拉瞪了一眼,他轉過頭吼道:「拉克絲這樣說也只是為了那孩子好而已!」

 

  這句話像一根刺,卻不是刺痛了詩河,而是他身邊的卡嘉莉。

 


  「……到底是好在哪兒?」

 

  她的語調空洞,腦海無法制止地勾勒出惡夢的畫面──

 

  『不要帶走他!你不可以……』

 

  『這是為了妳弟弟著想,也是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最好的選擇……

 

  「卡嘉莉……?」基拉不解地看著她,只見她的表情僵硬,眼睛卻已經充滿淚水。

 

  「這樣下去尼爾森隨時都有危險!所以……」

 

  「分開一個家庭,難道就是好事嗎?」卡嘉莉打斷他的話,一滴淚水從她的臉上滑下。

 

  「對,因為你太幸福了,根本不明白失去親人有多痛苦,基拉.大和。」

 

  說罷,她便拂袖而去,餘下四個面面相覷的人。

 



 

 

  阿斯蘭有些心不在焉地檢查記事板。今天病人不多,加上巴基露露值班,似乎就成了他有多餘時間胡思亂想的原因。

 

  也許他該找個人談談,他想。那封信就在襯衣的口袋裡,像塊壓在心頭的石頭。

 

  『難道你不認為這樣浪費了自己的才能嗎?阿斯蘭。』

 

  那個人前天會面時這樣問他。

 

  吉爾伯特.迪蘭達爾……嗎?

 

  阿斯蘭以前從沒正式見過他,只知道是父親的合作伙伴──可是,這就足夠讓他對這個人產生戒心。而跟他的會面,似乎也證明了他心中的想法。

 

  『犧牲少數人以尋求對人類來說更美好的明天,你父親有這種想法也無可厚非,而且他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不是嗎?』

 

  然而,即使知道這個人認同父親的概念,可是對於他說的話,阿斯蘭卻也不禁產生了動搖。的確,幹細胞和基因治療的確是現今最讓人感到希望的醫療技術,一但普及化,很多先天性的疾病也會得到根治,受益者絕對比所謂的犧牲者多很多……

 

  『難道你認為有能力卻不去嘗試拯救未來的人,也算是人道嗎?我不是要贊成你父親的極端行為,不過也希望你能諒解你父親的心意。要是像你這種人才願意繼承你父親的衣缽,那麼,將來的人又多了一分希望。』

 

  他想起自己年少時曾在父親推薦下修了好些有關基因的課程,而顯然地,他跟父親在這方面同樣有才華。在安迪米翁的時候,基拉跟他的成績總是不相伯仲,然而在基因工程學上他第一名的位置從來沒改變過。

 

  『發揮自己的長處,為人類作出最大貢獻,這不就是大家年少時都有的共同願望嗎?』

 

  可是……造成的傷害依舊不能磨滅……

 

  他想起一雙雙在黑皮膚襯托下顯得慘白的眼睛,他們是如此無辜,只消看一眼,便不敢再正視他們──這群被世界遺忘,在很多人眼中犧牲了也無所謂的人。

 

  「喔!」聽到聲音同時,阿斯蘭感到背後被人撞了一下,轉過頭便看到那頭金髮。低著頭的卡嘉莉含糊地說了句抱歉,正要繼續前進,卻被阿斯蘭抓著手臂。

 

  「妳怎麼了?」放下心頭的思緒,他問。卡嘉莉沒回答,只是抬起頭來,露出像個被遺棄的孩子的表情。阿斯蘭慶幸他們正站在人煙較少的轉角,因為他沒反應過來,對方就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起來。

 

 

 

  「卡嘉莉。」阿斯蘭叫了一聲,見對方沒反應,又再叫了一次。

 

  「抱歉……」卡嘉莉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似乎還沒完全恢復過來。比起一開始見到,那個掛著活潑笑臉的她,現在卻有點失魂落魄。阿斯蘭嘆了口氣,遞她一杯熱可可。她呆呆地看著他的手,「喝太多咖啡會傷身。」他解釋道。待她接過杯子,便在她身邊坐下來。

 

 「謝謝。」她扯了個不怎麼樣的微笑。看著杯中升起的水蒸氣,她喃喃自語似的說:「又給你看到了啊!真是該死的倒楣……」

 

  「啊?」阿斯蘭對此話感到既錯愕又不解,但下一秒卻笑了起來。

 

  「覺得很丟臉?」他問。

 

  「一點點。」她啜了口可可,忽然問道:「我很失敗吧?」

 

  阿斯蘭挑起眉,「怎麼這樣說?」

 

  卡嘉莉不作聲。

 

  「……是關於基拉的吧?」他試探地問。

 

  她點點頭,咬了咬唇,低著頭問:「那傢伙一定有個不錯的家庭吧?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要好,應該知道一點點?」

 

  「可以這樣說。大和夫婦都是好人,他們很疼基拉。嘛,有時甚至有點太過頭了。」想起一次基拉在學校流鼻血,這對夫婦竟召了急救車到那兒,連校長也驚動了,真教人哭笑不得。

 

  「是這樣啊……」她笑了笑,那笑容直教人覺得悲涼。阿斯蘭禁不住,伸出手撫摸她的頭。卡嘉莉吃驚地抬起頭,只見她臉上泛起淺紅色。阿斯蘭慌忙把手拿走,說:「抱歉,我……」

 

  我怎樣呢?阿斯蘭自己也答不出來,一臉尷尬的。明明上次在天台也是要安慰她──好吧,他在想甚麼呢?甚麼都亂成一團了!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卡嘉莉似乎也是不知所措的,支支吾吾地說了句:「謝謝你的可可」,便一縷煙的要逃出去,卻被阿斯蘭叫住了。

 

  「呃,我在想……」他按著口袋,頓了頓,說:「妳跟基拉的事要再約出來聊聊嗎?我們三個人?」

 

  ──比起自己的事,他們兩姊弟的還是比較要緊吧……

 

  卡嘉莉猶豫了一下,然後找藉口似的回答:「我想看看詩河那邊怎樣。」

 

  「喔……我明白。」阿斯蘭心裡嘆了口氣,直截的說了句:「逃避不像是妳的風格。」

 

  卡嘉莉愣了愣,回答:「人偶爾也該換換生活方式。」

 

  「是這樣嗎……?」

 

  看著卡嘉莉離去的背影,他憂鬱地想:

 

  「可是,多麼可惜啊……」

 

 

 

  伊札克剛為一個切菜時不小心割傷自己的太太縫好傷口。「包紮之後便可以了,記得別讓傷手碰到水。」

 

  「嗯。對了,醫生你可以替我去看看我的兒子嗎?」那位太太問:「棕髮的,剛剛就在候診區等我。」

 

  「我去看看。」伊札克瞥了瞥外面。人流沒很多,卻意外地發現棕髮的孩子……有兩個。

 

  「霍太太,妳的兒子是穿成怎樣的?」他問。

 

  「穿白色T-shirt的,上面有隻龍貓。」

 

  「嗯,他在。」伊札克把注意力放回病人上。他熟悉地從抽屜拿出包紮套裝,為她的手包上藥綿和紗布,然後拿出網,剪了一個圈,套上去。

 

  「這就行了。我給妳寫醫生紙,之後妳便可以到政府診所洗傷口,記住每天都要,直至那邊的人說不用。一星期後覆診。」他把醫生紙遞給她,然後陪她去到候診區。那太太跟孩子走了,餘下另一個棕髮孩子。伊札克認得他,那種不讓人隨便親近的氣息,顯然就是從母親遺傳的。

 

  「你是尼爾森?」他問。

 

  「對。」孩子回答。

 

  「母親帶你來的嗎?」

 

  「有甚麼問題嗎?玖爾醫生。」他看了伊札克的名牌一眼,問。

 

  ……那女人到底是如何教孩子的,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剛剛見了社工?」他耐著性子問。

 

  「那跟你有甚麼關係呢?有空管別人的家事,沒事可幹嗎?」這回回應他的不是尼爾森,而是詩河本人。

 

  「關心一下不行嗎?」伊札克覺得自己快被氣死了。為甚麼老是要用這種態度對人呢?而且好像對他的時候還會升級?

 

  「多管閒事。」詩河淡淡地回了他一句,轉頭問兒子:「餓了沒有?我們可以去飯堂買了東西來吃。」

 

  「我問妳,結果怎樣了?」伊札克強忍怒氣問。

 

  「為甚麼要告訴你?」

 

  被她反問一句,伊札克只有瞠目結舌。

 

  ──對,他跟她只是最差勁的那種同事關係,有甚麼理由他要問候她呢?

 

  理由……?

 

  他想起那天詩河哭得唏哩嘩啦的,還撲進自己的懷裡,像個小女生般。或者說,那才是她面具下的一面?因為過份脆弱,害怕受到傷害,才會變成這樣子?

 

  「帶上面具就可以保護自己嗎?」

 

  見到他不自覺地露出柔和的眼神,詩河厭惡地反瞪著他。

 

  「清醒一點吧,現實可不是像你這種天真的人可以想像的。」

 

  伊札克沒再答話。

 

  ──真正活在謊言中的,到底是誰?

 

 

 

  卡嘉莉沒回來。

 

  這是頭一次……算是離家出走嗎?用在已經廿五歲的人身上好像怪怪的。反正半句話也沒留下就是。

 

  基拉躺在地蓆上,隨意把手放在頭兩邊,一臉茫然地看著天花。似乎是上層水管壞了,淹濕了的天花有些鼓脹起來,不久之後大概就會掉下白色一片片像雪花的東西來──他到現在還不曉得要如何稱呼它,至少記憶中在他搬到這兒之前,他可沒住過一間天花會掉東西下來的房子。

 

  ……不過,要是他記得小時候跟卡嘉莉一起的日子,大概就會對它們有印象吧?

 

  昏黃的燈光使人渴睡。他覺得自己的神志漸漸模糊起來,小小的燈泡在他的眼中搖搖擺擺的,像催眠師的小銅錢。

 

  卡嘉莉……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名字。

 

  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呢?在奧布﹑在輝夜﹑在這小紅磚房裡?想要彌補她受的傷害?只是個太自以為是的願望了吧!

 

  他不配,因為他就是那個把傷害加諸其上的人。

 

 

 

  阿斯蘭看著友人沉沉入睡的臉,把幾個酒瓶撿起,丟到門外。不久之後,將會有個老人家經過,把這些酒瓶拿去賣幾個錢。

 

  這傢伙的酒量依舊差勁得只要碰到酒精便會昏,他想。

 

  但,也許這是好事吧?醉了,便甚麼都不用煩惱──至少有一晚。他看著手中的信件,不知何時已被自己揉成一團。大概是人在非洲活久了,要使一切都整整有條的習慣也給磨走。只可惜自己不抽煙的,不然就可以學學安迪的豪邁,點煙時順便把這玩意燒掉。

 

  手機在口袋震動起來,是卡嘉莉的來電。

 

  「阿斯蘭,基拉如何了?」

 

  「嗯。」他答道:「他喝醉,睡了。」

 

  「是這樣啊……謝謝。」

 

  卡嘉莉頓了頓。

 

  「那個……對不起,老是為你帶麻煩。」

 

  「沒關係,以前照顧這傢伙早習慣了。」

 

  兩人笑了笑,忽然間有種很親近的感覺,親近到讓阿斯蘭有個念頭,想要抱抱電話對面的人,那個可以生氣得不想見到自己的弟弟,卻又擔心得要他來照顧弟弟的姊姊。

 

  ──可是,芥蒂依舊存在吧?

 

  「詩河那邊如何?」

 

  「沒甚麼,聽說會再安排時間約見。」

 

  「是啊……」

 

  阿斯蘭看著木櫃上的電子鐘。現在已經是1:25a.m.

 

  「她回家了?」

 

  「對,明天還得上班的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妳不用嗎?」他打趣地問。

 

  「……要你管。」方才理直氣壯似的回答,瞬間變成皮球洩氣的聲音。

 

  ──這個人顯然還在一個人在街上溜躂,沒半點要休息的意思。

 

  「那我來找妳。」阿斯蘭站起來說。

 

  「甚……甚麼?我不回去的啊!」她皺著眉說,像個堵氣的孩子。

 

  「那去喝酒?」他邊穿上皮鞋邊問。

 

  卡嘉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真的?」

 

  她印象中的阿斯蘭雖然跟其他醫生的行醫方式有些不同,但怎麼看也算是個負責任的醫生,像現在誘使一個專業醫療人員在上班前五小時去喝酒絕不是正常的表現。

 

  「我請客,妳來帶路。」阿斯蘭似乎已經下了決定非喝酒不可:「去別的地方喝,妳家可不是個喝酒的好地方。」

 

  「聽上去挺划算。」放棄去顧慮五小時後到底會怎樣的卡嘉莉興致大發,便跟著胡鬧起來:「該沒甚麼陰謀?我可不是容易灌醉的人啊!」

 

  「我幹嗎要灌醉妳?」他失聲笑了。

 

  「天曉得!不過你敢的話一定會後悔。」她恐嚇似的說。

 

  「不敢,不敢。」他想起兩分鐘前自己還浮起要抱著對方的念頭,回答時不禁心虛起來。

 

  ……夜晚,果真是教人心神變得渙散的時候。

 

  就這麼放縱一下好了,既然現實是如此使人喘不過氣的話。有時候,人就該任性地追尋一下自己的願望,哪怕這在他人眼中是個愚蠢的決定。

 

  阿斯蘭把信件撕成碎片,然後丟進垃圾桶,往門口走去。那時候的他,還不曾知道此刻的任性,將會把他導向怎麼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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