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又在找那個人嗎?」


  見卡嘉莉一停下車便從賽車跳出來便東張西望,基拉問道。


  不記得何時開始,卡嘉莉就有了這個習慣,習慣每場賽車的開始和完結時,都會往觀眾群望去,尋找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對對對,那又如何?」她不耐煩的答道。反正基拉從來不相信那個人的存在,每每見她這樣只會說「妳想太多啦」﹑「人那麼多說不定只是巧合而已」之類的話。其他人也是這副態度,似乎只有她才留意到那個人的存在──在起點看著她出發,在終點等著她歸來,偶爾她可以看見他鼓勵性的微笑,可是一眨眼他便消失無縱。卡嘉莉敢打包票每次看到的都是同一個人,因為他總是戴著一副把臉遮去大半的墨鏡,以及那隻空空如也的左袖,有時會隨風飄揚,下雨天時會因為沾了水而貼在背上──他是個傷殘人士。


  她又找到他了。在芬蘭和煦的陽光下,他的笑容似乎比平時要更愉快一點。卡嘉莉可以想像到,墨鏡下的眼睛一定也閃爍著跟自己一樣的興奮和熱烈,像一團熾烈燃燒的火焰。這並不是因為得到勝利──其實她在芬蘭這站的表現並不算很突出,作為一個初次參加JWRC的新手,跟老手,或者早已習慣這種顛簸道路的北歐選手,即使有多好天資也只會比下去。可是她不在乎,因為這裡的賽道足夠讓她完全投入賽車快感中,不光是因為平原給予盡情飛馳的空間,每次越過小山丘時整輛車也會躍在空中,讓她有種要衝上藍天的感覺。


  他一定是理解到那份喜悅感吧?因此在其他人(自然少不了身為她領航員的弟弟基拉)抱怨她把車子(以及他的骨頭)跌得快散掉時,他還是笑著,還用右手比了個「做得好」的手勢。對,賽車就該這樣,不是為了嬴甚麼JWRC,而是去享受它帶來的無拘無束,這也是她選擇參加越野賽的緣故。


  卡嘉莉回他一個敬禮,猶豫了兩秒才脫下頭盔,再往人群一看──果然又離開了。下次再見面會是一個月後吧?就在德國的葡萄園。


  唉,總覺得會變得很孤單,一個月實在太長了啊……


  如果可以跟他聊天就好了!一起分享只有他們才理解的情感,或者一起駕車兜風,應該會很快樂吧?


  只是,那個人從來只容許她遠遠地看著他,記得她好幾次試過衝進人群找他,但他早就離開了,問附近的觀眾,也沒有一個記得這個人的存在。這當然不會因為他是鬼魂,鬼魂才不會站在太陽底下幾小時!是他刻意隱藏自己嗎?但,為甚麼呢……?


  罷了,想來也不會有答案。卡嘉莉有些沮喪地爬回車裡,把車駛回雪鐵龍的車隊。同隊的伊札克.玖爾早整頓好,他的心情似乎不錯,這站他得了第三,整體時間終於超過卡嘉莉。卡嘉莉知道他一直拿那個天才賽車手艾力克斯.迪諾作比較,可是從參賽以來的五個分站都比她這個新手遜色,難得可以吐氣揚眉,就由他好了。反正她現在沒心情跟他吵鬧,而且到了德國站就可以把時間追回來──柏油路本來就是雪鐵龍隊稱霸的地域,加上她在這方面的速度可是破了車隊青年組的紀錄,說不定今次可以破全場紀錄──她早在首站意大利試過,讓那些一向小看女性賽車手的評論員跌破眼鏡。嘿,他們起初還嘲笑說「穆這個色鬼公事私辦得太明顯」,真是的,他是色鬼她也不是那種會用美色勾引上司的人,更何況他有瑪琉姐盯著啊!


  當然,像基拉這種跟自己100%相容的領航員也是勝利關鍵,大概因為他們是雙胞胎姊弟,除了對那個人的看法以外,基本上都是步調一致,有時候沒等他說出指令,她也可以做出基拉想要的反應──轉檔﹑加油﹑拐彎……因為這種小小心靈感應所爭取的0.1秒,往往成為他們超越對手的原因。


  「卡嘉莉,接住!」伴隨著基拉的話音是一瓶冰水,少女及時回神把它接著,這才發現在自己發愕的時候,人已經晃到貨櫃車上。這是賽車的家,在這裡賽車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對於經常被她折騰的魯加利歐(卡嘉莉不知在哪套動畫聽過這名字,就用它來為自己的愛車命名)來說,經驗豐富的汽車維修員是必要的,幸好這裡正好有一個──雪鐵龍前任賽車好手安特烈.渥特菲德正埋頭在那藍黑色的車頭蓋下。他的名言是:「Super1600被當成A8賽車來開,妳早廿年出世的話我一定跟妳參加Group B。」


  卡嘉莉把手套脫下來,然後粗魯地把連身賽車服的拉鍊扯下一半,再退下衣袖。這一來總算涼快多了,內裡的T-shirt早就被汗水濕透,卡嘉莉灌了兩大口水,便把冰水從頭上淋下來,痛快地嘆了口氣。一旁的基拉心裡暗暗慶幸之前請人給她造了件深色的雪鐵龍T-shirt,他可不想咱家老姐被別人用的色瞇瞇的目光注視──好歹車隊是個屬於男人的地方。


  「待會去看伊札克嗎?還有十分鐘開始頒獎禮,現在更衣還來得及。」基拉理所當然地問道。


  「也好。」卡嘉莉點點頭,便往休息室那邊走去。見自己達成「目的」,基拉不禁感謝拉克絲之前教他「說話的技巧」,便笑了起來。


  ……可惜這些技巧卻不是萬能──卡嘉莉始終對「那個人」的存在深信不疑,他想大概連拉克絲也幫不上忙,現在只好希望這不會對她有太大影響,畢竟越野賽車是一項極為危險的運動,稍一分神都會帶來致命的可能。如果那個人真的存在,而又如卡嘉莉所說的了解賽車,就不應該用這種方法來干涉她的生活。


  也許他該幹點甚麼,比方說認真查一下那個人的資料。


  然而,在他有這個念頭的同時,似乎另一個人都是這樣想。只是他依舊保持自己的低調作風,把小小的邀請卡塞進少女的皮手套裡。


  幸好他沒把雪鐵龍的外套丟進垃圾桶──當那個人離開休息室時,他想。


 


  邀請卡上並沒有署名,不過卡嘉莉立即猜到是誰寫的,雖然心裡因為驚喜而砰砰的跳著,但她還是有足夠理智去裝作甚麼都沒發生過,只是不久之後給基拉丟了句話,說到了德國想獨個兒兜兜風,順便熟悉一下環境。


  當然,這種程度的謊話──基拉挑了挑眉問:「那我這個領航員不是該跟著去才對嗎?」


  卡嘉莉瞪了他一眼:「基拉.大和,現在誰才是姊姊,有空來管閒事了啊?」


  這就是所謂的強權霸政──基拉心裡想,只是,身為小小百姓的他,為了下次比賽時不被對方在時速110km下「手滑了一下」的甩進葡萄園的懷抱,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兒。


  因此,三星期後的某個下午,卡嘉莉問車隊借了輛跟愛車同型的跑車──安特烈可不想魯加利歐在比賽前被這小妮子撞成碎片,沿著德國的柏油路奔向目的地:特里爾。這座德國最古老的城鎮是其中一個比賽地點,因此車隊也沒甚麼理由阻止她先兩天到達來「視察環境」。


  卡嘉莉也真的在視察環境──只是稍為把注意力從路移上一點,欣賞四周的風景。之前不是沒在圖片上見過特里爾城,但真正沿著莫塞河走又是另一回事,卡嘉莉彷彿嗅到從兩岸葡萄園的酒傳來的酣醇味道,使她不禁起了個怪念頭──也許自己就要醉倒,然後把車開進河裡去。


  卡嘉莉駛到纜車站那邊,找到基拉說過的那間青年宿舍。在這裡的多半是自助旅遊的青年,大數是省著用錢的,這使得駕車而來的卡嘉莉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安特烈挑的這輛看上去比較舊,才沒顯得太突出。


  少女走進房間。這是他特意為自己留下的,因為是賽車季節,一般旅舍早就被賽車迷擠滿。房間絕對稱不上華麗,而且是跟別人共用的,一人一個床位,包括一份早餐才17,50 €──那個邀請她的人真夠吝嗇,卡嘉莉有些好笑地想,還好她是那種對於生活水平沒甚麼特別要求的人,除了──她隨手把行李丟在床上,再帶上帽子和墨鏡,暗暗希望同房的人別把她認出來。


  ……應該差不多是時候了?卡嘉莉看看窗外,天色已經浮上一層緋紅。她走到旅舍門外,便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跟自己一樣戴著帽子和墨鏡,倚在牆邊,像是算好時間的,把目光轉移到門口。


  「你還真夠神出鬼沒。」不知怎的,面對一個想跟對話多時的人,從卡嘉莉口中蹦出的卻是一句沒情調可言的話。那人愕了愕,竟笑了起來。


  「妳這算是抱怨?」他問。


  「啊?」卡嘉莉想了一秒,答:「也可以這樣說吧,誰叫你老是跑掉!」她邊說邊走到他面前。


  「所以現在我才在這裡,不知道這能否讓妳下了口氣?阿斯哈小姐。」青年打趣地說。


  「叫我卡嘉莉。」她糾正他的說法,「你是……」


  雖然腦海一直有他的存在,但這是卡嘉莉第一次真正能觀察對方的臉孔,帶著少年氣的輪廓好像在哪兒見過,帶藍的黑髮藏在帽裡,在這種距離卻藏不了他的身份──


  「呃,」見她露出吃驚的表情,青年感到有些尷尬,「艾力克斯.迪諾,現在是阿斯蘭,阿斯蘭.薩拉。」


  他脫下墨鏡,露出背後清澈的綠眸,「應該說,這才是我的真名。」


  「那不是問題重點!那個……」卡嘉莉的舌頭打了結──


  艾力克斯.迪諾應該在一年前的車禍就死了啊!新聞報導說他連人帶車的衝下涯,賽車給撞過粉碎……


  猜到對方的想法,阿斯蘭立即澄清:「那次我沒摔死。」


  「可是他們怎也找不到你!」卡嘉莉打斷他的話:「你就這樣消失了!為甚麼……」她的目光落在他空蕩蕩的衣袖上,頓時沉默了。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他說。


  「我……抱歉。」


  外人只看到明日之星失去光芒,然而最痛苦的,卻是失去自由飛翔的資格。卡嘉莉想也不敢想,自己不能再駕車的滋味到底如何。


  「沒關係,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阿斯蘭笑了笑,「當然,開始時是很沮喪沒錯。」


  少女想不到如何答話,這樣的會面是她之前沒法想像的。為甚麼自己希望跟他見面呢?為甚麼他想跟自己見面呢?一個個的問題,使她只能露出茫然的表情。


  「去繞一趟,好嗎?」像是要使對方不感到那麼尷尬,阿斯蘭比了比停車場那邊,提議道。


  卡嘉莉遲疑了一會,搞不清楚對方心裡的想法,但她還是點點頭,「呃,那……我去開車?」


  「嗯。」


 


  三分鐘後,兩人開著那看上去比較陳舊可是性能依然不錯的跑車,沿著莫塞河邊飛馳。太陽開始西沉,陽光變成浪漫的金黃色,在水面點起了星辰,隨著波浪在古老建築的倒影裡閃爍,剎是動人。


「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卡嘉莉想:「就像個初戀的少女跟仰慕多時的男友約會般。」


  可是,如基拉所形容,她實在沒辦法理解所謂的「浪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身邊的男仕似乎跟自己是同一類型的木頭,一直看著外面的景色不發一言,任由頭髮在風中狂舞。


  卡嘉莉隨手開了CD機,想要打破這沉默的氣氛。CD大概是安特烈的,所以播的也是老歌──《Say you say me》。她不太常聽歌,但這首她倒有點印象,因為父親的車房裡總是播著它。


  阿斯蘭轉個頭來。


  「不喜歡?」卡嘉莉問。


  「不,只是有點意外。」他笑說:「妳看來不像是聽這類歌的人。」


  「這不是我的,」她坦白地承認,又補充道:「但我的父親很喜歡,所以小時候常常會聽到。」


  他沒再追問甚麼,但也沒把視線轉回景色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似乎在回憶甚麼,想得出神的。感覺到他的視線,卡嘉莉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開得不好?」


  「不。」阿斯蘭回答:「開得不錯。」


  他想起某年的自己,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在這條路上飛馳,但車上只有一個人。


  “…I used to think that I could not go on

  And life was nothing but an awful song

  But now I know the meaning of true love

  I'm leaning on the everlasting arms…”


  CD機播起《I believe I can fly》。聽到頭幾句歌詞,卡嘉莉猶疑了半秒,想要轉另一首歌──


  「不用。」


  察覺對方的體貼,阿斯蘭回以一笑,但還是比了比手勢,「由它播。」


  他靜靜閉上了眼睛,像那翔空的鷹,尋找羽翼被疾風擦過的觸動。


  ──在這個位置上的妳,一定也有騰空而飛的感覺吧?


  那便足夠了。


  不是孤獨一人,不是無人了解他的喜與悲。飛翔也好,折翼也好,這都不是最重要,而是,到底世界上有沒有另一個人跟自己分享這一切,只有這樣,世界才顯得美麗,甚至能把一個失落的靈魂重新抹上色彩,比之前的,更美。


  他們之後沒再對話。卡嘉莉拐彎的時候從倒後鏡瞥了他一眼,發現他不知何時頭靠在旁邊,沉沉地睡了。


  “…I believe I can fly

  I believe I can touch the sky

  I think about it every night and day

  Spread my wings and fly away

  I believe I can soar

  I see me running through that open door

  I believe I can fly

  I believe I can fly

  I believe I can fly…”


  她把音量調低,心裡竟浮起一絲滿足。天色漸暗,河面的星群變成柔和的銀色,大概會在看不見的盡頭跟天空連起來吧?她想。在這片茫茫星空中,卡嘉莉似乎找到問題的答案,內心升起一陣澄澈,像口甜美的泉,無聲流淌。


  對,就這樣,一直﹑一直的……


 


 


  「吶,你會再來看我吧?」


  「嗯。」


  「那,賽車場上再見。」


 


  到時候,

  讓我再次成為你的翅膀,一起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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