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夕陽照耀著一片大草原,把它染成一片金黃色,和同樣經夕陽修飾的晚霞互相輝映。微風輕輕吹拂著它,掀起一個又一個的波浪,延綿至千百萬里外;有如海浪拍打岸邊,這片大地徘徊著同樣柔和而有節奏的沙沙聲。



夏天濕潤而暖和的空氣送進屋內,青草的清新氣息,附近白蘭花的淡淡幽香和果實濃濃的醉人芳香揉碎在其中,既使人為之一振,卻又彷彿令人感到昏昏欲睡。



簡陋的教堂,是草原上唯一的建築物。

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高聳入雲的尖塔,因為這是不必要的。

遠離熱鬧的市鎮和村莊,這兒顯得格外寧靜,卻因此成為和上帝靈交的理想地方。



也許,它就是神應許的一片土地。



在十架之下,瑪以齊歐牧師祈禱完畢,緩緩地站起來,細心地低頭傾聽著──

是鳥兒婉轉悅耳的歌聲,還有柔弱無力的呼吸聲。靠著兩者的引領,他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卧房,來到窗檯旁的小床邊,然後伸出粗糙的大掌,輕撫床上那沉睡著的嬰兒。



這,是他的一切。

神雖然把自己的妻子帶走了,但卻把這個小天使留下來守護自己,陪伴自己。



當日為了把他帶來這個世界,她不惜犧牲自己,讓自己以最痛苦的方式面對死亡。



「我先……回家……了……」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然後她放開緊握著自己的手。



「嗚……」這是他第一句的話,然後他緊握著自己的手。



記憶,猶新。



「願主祝福你。」他在嬰兒的臉上留下淺淺的吻,然後依依不捨地把手移開。



「咕……」小手緊握著大手的食指。這樣微小的力量,卻使大人無法反抗,由得孩子任性地依賴自己。



他和她,讓自己有著相同的感覺,

一種,愛與被愛的感覺。



幸福,

在他黑暗的一生中帶來亮光。



我知道他一定長得跟妳一樣美,蕾諾亞。

因為神把你們的臉帶進我的腦海,刻上我的內心。



縱使我看不見你們。



而且,他會和妳一樣,

是個溫柔而勇敢的人。



神,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聽到,而且堅信。



太陽,仍在照耀;

微風,依舊吹拂。



這是,多麼平和,多麼寧靜,使人沉醉在回憶和現實之間;

兩邊,都是虛無飄渺的夢──



然而,好夢,總是不長的。



「咻」的一聲,彷彿是因為甚麼被撕裂而發出的悲唬,倏地劃破天邊的彩霞;

隨著鳥兒的拍翼聲,一切歸於靜寂。



同樣是靜,卻不再使人安寧,

而令人感到冷慄。



因為面對未知而在心中泛起的一種不詳預感,把瑪以齊歐從夢中驚醒。



不可能!那是……



從未有過如此深邃的恐懼,醞釀著,然後蔓延至全身!



腦海中充斥著矛盾和掙札,未知與猜測──



短短的數秒,卻有如好幾個世紀般漫長。

彷彿永無止境的等待,是這樣痛苦難熬!



然後,那混雜不清,

在心中翻攪著的恐懼,疑惑,憂慮,悲傷──



「轟隆!」

隨著遠方使人深寒的爆炸聲,瞬間打破。



撒旦無情的冷笑聲,撕裂那名叫「和平」的羽翼。

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落下。



天空,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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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響徹大地的空襲警報!



無情的炸彈一個個落下,把這片人間樂土瞬間炸成滿目瘡痍的焦土;熊熊沖天的烈火隨著魔鬼的詛咒迅速蔓延,肆無忌憚地吞噬一切。人們在街上奔跑著,尖叫著,把小孩踢倒,把老人推倒;地攤被踐踏,貨物撒落遭遺棄。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



逃命!



尖叫,咒罵,哀嚎,呼喊,哭號──

從人間煉獄中傳到處於世外的教堂,雖然模糊不清,卻重重地撼動牧師的心!

災難的種子,竟然吹到自己的身邊!



「……丫……」被吵醒的嬰兒哭鬧起來,使父親的注意力回到他身上。



不可以!不可以失去他的!

瑪以齊歐一片混亂的腦海中閃出這個念頭,然後身體便立即作出反應,把兒子抱起來,再轉身拔腿逃走,跌跌撞撞地通過禮拜堂的走廊,衝出門口……



走?到哪?



連路也看不見,他可以到哪?



不,甚麼地方也去不到……



絕望,使那雙被長椅撞傷,被梯級絆跌擦傷的腿,無力地跪下來。



神,請幫助我……

他默默地祈禱。



「……嗚……」男嬰的哭聲,漸漸轉化成微微的抽噎。

是神在安撫他,同時也藉此在安撫自己,使不安的心稍稍平靜下來。



「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和人們的慘痛嘶叫依然在耳邊盤旋,但卻入侵不到在教堂門前這兩人的心,像是和世界分隔一般,除了……



「……嗚……」又是哭聲,卻不是出於男嬰的口。



是幻覺嗎?



不!那是……另一個哭聲!

不止,是兩個!

從遠而近,來到自己面前。



沒能細想發生甚麼事,耳邊傳來「噗」的一聲。瑪以齊歐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盲目地向前面摸索……



衣服,

濕透的,溫熱的,上面──

是血。



在母親血的懷抱中,

是兩個折翼天使,

兩個嬰兒。



燒焦和血腥的刺鼻氣味,仍在凝聚繃緊的空氣之中纏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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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布的阿斯哈大宅中,濃罩著一片愁雲慘霧。



華麗的大廳用打磨光亮的雲石建成,和擺滿四周的精緻銀器反射從大廳中央那閃爍動人的水晶燈那七彩的光輝,使一切都顯得更為耀眼。



然而,卻又這樣冰冷。



厚重的紫色窗簾把陽光擋下,使屋內唯一的生氣來源都滅了。

雖是炎夏,屋內卻有如嚴冬般讓人感到寒風刺骨。



一個眉頭深鎖的中年人,坐在大廳中央的皮沙發上陷入沉思。耀眼的光輝卻把那張深深地刻著早來了的皺紋的愁容照得更為憔悴。曾經炯炯有神,有如雄師般逼人的雙眼,現在卻變得黯淡而空洞;本應是烏黑的頭髮和鬍子,現在也白了一大半。



妻子難產,和還沒看過這個世界的兒子一同離開自己。



那只是個夢魘罷了?

不,不是真的!



他又一次把臉埋在大掌之中。



神啊!為什麼?

你賜我榮華富貴,卻把我人生中最最重要的瑰寶無情地奪走了!

為什麼?



千萬個疑問在烏茲米的腦海中嗡嗡地叫著,為要面對這種足以令人完全崩潰的打擊的人再增加幾絲煩悶。



然而,他的一舉一動顯然沒有半點要崩潰的跡象,沒有呼天搶地,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流過,還是一貫的沈靜理智。



大概是因為傷口割得太深,所以連痛的感覺也沒有了吧?

這也未嘗不是好事,他有點自嘲地想。



因為情況並不容許他失去理智,反而要他比平時更為清醒。



阿斯哈家族的繼承人還沒見過第一道陽光便離開世界。



深明家族表面風光背後卑劣的明爭暗鬥的他知道,這正是那些對家族豐厚財產和強權虎視眈眈的人所渴望的。諷刺地,這個心腹大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手足──阿茲拉魯── 一個絕對會把阿斯哈這個姓氏染污的人,特別是在這個戰亂時代。



不,他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但,現在的情況卻似乎已經陷入窮途末路的境況……



「烏茲米先生?」一個帶著擔憂語氣的沉厚女聲,打斷了烏茲米紊亂的思緒。

是女管家瑪娜,微微顫抖的手中捏著一封電報。



「有甚麼事?」

在阿斯哈家服務多年,可以用親信甚至心腹來形容的瑪娜,對於甚麼時候做甚麼事應該瞭若指掌。而無端打斷主人的沉思,肯定不是一件應該做的事。這使烏茲米感到有點詫異。



「我想……暫時離開一下……」



「噹!」



吞吐的一句話,卻令烏茲米一個不小心,把手中精緻銀杯掉到地上,濃郁的黑咖啡滲入鮮紅的地毯,把它染得一片漆黑。



在這個家最需要一個管家的時候說離開!?



「……原因?」烏茲米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著瑪娜問。



「我的家鄉……在地球軍的空襲中……被移為平地……」隨著斷斷續續的句子,一滴淚水滑過寬厚的臉頰,落到地上。





陳舊粗糙的木桌上,放著一本雖然書頁已經發黃,但因為主人妥善保管而完好無缺的聖經。旁邊放了一盞小小的油燈,昏黃的燭光勉強照亮牧師那小小的卧室,還有三張神色凝重的臉孔,上面隱約見到還沒完全乾的淚痕和紅腫的眼睛。



「可憐這對孩子,還不懂事便成了孤兒……」西蒙茲輕撫現在和牧師的兒子窩在同一張床上的那對孩子,再小心翼翼地幫他們蓋好被舖:「今早我們出市鎮時正好遇到他們一家人,他們還問我們去尤利奧斯要如何走……」她噎住沒說下去。



「只是路過而已,卻遭上這種不幸……」在旁邊的奇薩卡緊握西蒙茲的肩說:「可惡的地球軍,連平民百姓也不放過!」另一隻手重重地一拳打在桌上,使其發出嘎嘎的哀怨聲。



「噓,難得孩子們可以好好睡一覺。」瑪以齊歐做出一個示意安靜的動作:「村莊那邊……沒有生還者嗎?」



「屋榻了,田燒了,那種破壞力,莫說是人,連老鼠也活不成。」奇薩卡強抑悲慟的情緒,把頭別到一邊,遙望早上還是個安靜和平的村莊,現在卻淪為狼煙戰火洗禮過後的廢墟。在黯淡的星光之下,頹門敗瓦之中閃動著鬼魅般的光。



「阿齊斯家,柏足家,還有路易斯家……」



那些早上還在跟自己打招呼的熱情笑臉,現在都已經隨晚風帶送著的灰塵消逝,不復存在了。



緊握的拳頭之中,指甲深深地札入皮膚;血,一滴一滴的順著手腕而下,然後落到桌上,滲入其中。但主人卻沒在意手上的痛楚,因為這種痛楚對比心中被刺著,被割著的痛楚實在微不足道。



「願他們安息主懷。」瑪以齊歐默唸著:「至少這兒還有活著的我們,而且教堂也沒受到襲擊,對此我們還是要感恩的。」



「嗯,上帝保佑,我們當時既不在市鎮,也不在村莊。」西蒙茲苦笑著嘆氣:「但究竟是死去的不幸,還是活著的更不幸?」



「我們能否活得成也是個問題,先別管會不會再受攻擊,這兒大概沒多少食糧吧?」奇薩卡說:「村莊那兒甚麼也燒光了,而現在市鎮上用錢也不會買到食物。」



「我們挨餓不打緊,但小孩子……」要他們受苦是多麼殘忍啊!



「也不用太悲觀,市鎮那邊雖然好不了多少,但至少能找到一台可用的電報機。」

奇薩卡轉了個口氣說:「我發了個電報給瑪娜。」



「你那位在奧布工作的妹妹?」瑪以齊歐揚起眉毛問。



「嗯,要在這兒找到幫手是不可能的了,她那邊的希望應該更大吧?」



「這也對。」聽到稍為令人安慰的話,牧師的擔憂總算減淡了一些:「何時有消息?」



「不清楚。我明天會再上市鎮一趟看看有沒有消息。」他說:「如果那時我們還活著的話。」他淡淡地加上一句。



「我們現在可以做的只有等待,其他的事情還是交給神吧!」說罷,他帶領眾人作了晚禱,然後滅了油燈,身心疲累的三人便在簡單收拾房間中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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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四周風景顯得格格不入的黑色小轎車,顛簸地駛過崎嶇不平的泥濘小徑,穿越一里又一里,被城市人以荒蕪來形容的土地。



看著窗外的景色變化,愈是駛近自己故鄉,她的眉頭便鎖得愈緊,細小的雙眼又一次被快要溢出來的淚水模糊。



記憶中的故鄉,有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青山綠水,放眼望去盡是金黃的麥田,當中豎立一個個用破布製成的,掛著大大笑容的可愛稻草人,還有帶著草帽,口中含著草杆,捲起褲管和衣袖在忙得團團轉的農夫;延綿不絕的草原上,牧童在一邊吹著笛子,一邊驅趕著羊群;大大小小的房屋七零八落地散佈在其中,還有嘎嘎作響的古老磨坊和流著淙淙清泉的水車……



現在眼前的,卻只有隨著路程愈變愈黑的焦土。



沒有了,甚麼也沒有了。



到了小鎮邊緣,小轎車停下來。一個在一輛人力車旁等待多時,和普通農民一樣黝黑而魁梧結實的男人上前迎接。



「瑪娜!」



「哥!」



兩兄妹衝上前擁抱對方,眼角閃爍著欣慰的淚水。

在亂世之中有一個活著的血親,還有甚麼值得抱怨呢?



「你看上憔悴多了。」瑪娜放開雙手,然後瞇起雙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的兄長一遍,最後下了一句這麼的評語。



「彼此彼此。」他拍拍妹妹的肩膀,臉上浮著一個苦澀的微笑,然後轉身向剛才被兩人忽略了的男人說:「小轎車進不了村的,所以請忍耐一下坐人力車,烏茲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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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鏽車輪嘰嘰嘎嘎的磨擦聲停下來。



眼前除了頹門敗瓦以外,還是頹門敗瓦。硝煙隨哀悼著的微風,帶著逝去的靈魂緩緩升上半空。



然後,煙消雲散。



再一次踏足自己的故鄉,看到的景況卻是這樣陌生。



沉重的腳步在鋪了一層灰的路上留下清晰的足跡,倏地停下。



那是,一隻斷了手的泰迪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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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彩色玻璃照射下來的陽光,靜靜地灑在教堂長椅上的兩人身上。從光鮮的衣著來看,很容易便分辨出他們不是本地人。



「小時候我很喜歡和哥來這兒聽瑪以齊歐的父親講道……」緬懷過去的瑪娜滔滔不絕地說道,但談話對象顯然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是看著禮拜堂中央的十架呆愣。



要幫助村子很簡單,只要給錢瑪娜便可以了,根本不用親自到訪。為什麼會堅持把所有事情都暫時放下,跟瑪娜來這種窮鄉僻壤,烏茲米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強烈直覺驅使自己這樣做。



一陣腳步聲使烏茲米回過神來,他把目光從十架移到側門,那是在西蒙茲和奇薩卡的扶助之下一步步摸索的瑪以齊歐,因為要同時抱著三個嬰兒而顯得有點手忙腳亂。



「對不起,但不知為何孩子們只要給丟在一旁便會吵得這兒永無寧日。」終於笨拙地走到烏茲米身旁坐下來的瑪以齊歐苦笑著道歉。



「不打緊,他們……都是你的兒女麼?」淡然的問句,彷彿滲透著幾分羨慕和苦澀。



「不,這兩個是空襲中的成了孤兒的兄妹……」



「是姊弟吧?」西蒙茲打趣地插上一句。



「不知道呢?而另一個才是我的犬子。」



「真可愛哩……」烏茲米伸出手指輕輕逗弄孩子們的臉蛋,然後一個小小的動作讓他定住了。



其中一個孩子的小手把手指緊緊抓著,天真無邪的明亮眼睛骨碌碌地望著自己。



一陣包含著痛楚的父愛,一點一滴地湧上烏茲米的心頭。



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

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



在烏茲米的心中,一個由心底私慾所演化成的念頭漸漸形成。



「關於村莊的善後,烏茲米先生意下如何?」瑪以齊歐開腔道。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盡力而為的。」軟化的語氣又再變回平時談公事的口吻:「只是……」



突然提高音調的二字,使其他人,包括瑪娜,都露出疑惑的表情。雖然名義上說要相討細節,但各人早認為這是事在必行的。然而,突然的轉折卻把他們的想法打破。



四周的空氣瞬間凝結,陷入一片沉默。



「有甚麼問題嗎?」試圖打破僵局的瑪以齊歐輕聲問道。



「       」





簡潔的一句,卻在停留在半空中,如陰霾般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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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奧斯──永恆之傷。

在墓碑旁邊,是一隻斷了手的泰迪熊。



牧師懷抱中的孩子,掛著母親的遺物。

「哈烏玫亞守護石,他們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在夕陽照射之下,

寶石閃著代表離別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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